伊春林区锯的家族

记得上小学时语文课本中有一篇课文叫《锯的发明》,大概意思是说鲁班年轻时有一回上山,不小心手指被一侧边缘呈齿状的小草划出了血,鲁班仔细观察、动脑思考,终于发明出了“锯”,自此,锯的家族应运而生、日益繁衍。它与瓦特因留心观察被蒸汽推动的暖瓶塞而发明蒸汽机车的故事堪称“兄弟篇”,二者的主旨都是鼓励我们在日常生活中要善于观察、勤于思考,这样才能有所发明和创造,至于内容的真实与否则是不重要的了。

“锯”的家族与“搭档”

在莽莽小兴安岭的崇山峻岭上,到处是树的世界、林的海洋:松、杨、柳、柏、桦、榆、杉、黄(菠萝)、柞、楸……居住、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拥有得天独厚的自然优势。似乎吻合于“金木良缘”的传说,与“树”的家族相对应的是“锯”的家族:单人用的“弯把子锯”(小孩只称呼“大锯”或“小锯”,大人们称之为“手锯”),双人用的“直(把)锯”,能工巧匠用的“顺锯”、“拐子锯”、“刀锯”、“背锯”等,专门用来“拉(la二声)”各种金属的小“钢锯条”,“破”原木时俩人“分”用的“二人夺”,用电机带动的“圆锯”,林业工人采伐时用的“油锯”和“电锯”……所有这些我都见过和看见别人用过,有的自己也曾用过。长大参加工作后才听说:当年日本人为了掠夺我国的木材资源,在侵略东北三省后建立多个“火锯厂”,这才知道还有一个叫“火锯”的锯种,只是我没见过它的样子,也不知道它工作时啥样。

五、六、七十年代,伊春林区的主要生产任务就是不停歇地采伐林木,有时还要搞几个高潮似的“会战”和“高产”,一年四季,周而复始。漫长的冬季里,外面还一团漆黑时,父母双亲便早早起来生火做饭,收拾好家务后就穿上厚厚的棉衣棉裤粘袜棉鞋,戴上厚厚的棉帽棉围脖棉“手闷儿”(父亲称之为“手捂子”),腿部膝盖以下缠着高高的、一层压着一层的“绑腿”与棉鞋高腰“严丝合缝”地连成一体,后腰上贴着用塑料布和白纱布包裹好的干粮,带上手锯和绳子套,和众多其他林业工人、家属不约而同地走出家门、相互打着招呼爬上名叫“嘎斯轮”的内燃机车带动的“大花篮子”里,浸泡在彻骨的寒风中向深山老林进发了。直到夜幕降临才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回到家中生火做饭、取暖驱寒、烘衣烤袜、入梦而歇。日复一日,季复一季。我只知道大人们上山干活为了挣钱养家糊口,只知道从大人口中传出什么“沟”(如“臭松沟”、“呼兰沟”等)、多少“林班”、几“号桥”、多少“公里”以及“小工队”、“硬板儿道”之类的地方,只知道“打丫”、“集材”、“检尺”、“归楞”、“转装”、“打带”、“清林”、“刨穴”、“(小)透光”等陌生的生产名词和“东方红”拖拉机、带“背(bei一声)板”的拖拉机、“爬山虎”、绞盘机等陌生的生产工具,只知道父亲衣服上成年到辈子都是一股浓浓的汗渍、旱烟、汽油、柴油相掺和的气味,只知道森林小火车沿着蜿蜒的“小火车道”呼哧带喘地吐着蒸汽、拉着一列列长龙般的“圆条”源源不断地驶向七十多公里之外的“山下”林业局,只知道汇集在各个贮木场、加工厂里的各种木材或“破”成“板方”,或加工成各种“板块”和“板材”,或制成琳琅满目的实木家具和工艺品……源源不断地运往祖国的天涯海角、四面八方。后来听说北京人民大会堂的红松“立柱”就来自于小兴安岭的深山老林,我激动地想:若有得机缘,定就了和煦的春风和温暖的阳光用臂抱一抱、用手摸一摸、用脸亲一亲……也许,它们的上面和里面珍藏着父母一辈林区人的汗水和体温啊。

出生在六七十年代、生活在“山上”林场的孩子们稍微长大点儿,除了上学之外,种地、挑水、劈柴、生炉子、扫院子、剁猪食菜、喂鸡鸭鹅狗猫……就像生活中的柴米油盐酱醋茶不可或缺一样,所有与生活密切相关的“活儿”也都样样在行。其中与“柴”相关的“活儿”有(上山)捡、捞(lao四声)、装、运、拉(la二声)、劈、摞、烧等,其中最费时间、最熬得住耐性且大孩小孩都适合的“活儿”当属“拉”了,它是“截”和“锯(动词)”的俗称,“柈子”是烧柴的俗称,因此通称的“截烧柴”俗称“拉(la二声)柈子”,自然少不得“锯”了。在记忆深处,耳濡目染且曾经形影不离、爱不释手的当属弯把子小锯了。

童年时家里有两“道”(我不知道为什么用这个量词来形容)双胞胎样的小锯,铁质木把儿:锯身长约五十厘米,宽约八厘米,极薄,锯齿一个挨一个、密密地排列成锯身的长度;弯把圆弧形,一端与锯身的一端牢牢地连成一体。有时用得久、不“快(锋利)”了,父亲便挤出闲暇,盘腿坐在炕沿上,垫了一块旧布,齿尖朝上,用一把扁扁的、中间厚两边薄、周身刻满细小凹凸纹的长方形金属锉“出上功夫”、一下一下地锉每一个锯齿的两个侧面和齿与齿之间的“沟”,称之为“伐锯”。正是应验了“磨刀不误砍柴工”的道理,这样一“伐”,小锯就锋利无比、“拉”柈子更快了。

童年时拉(la二声)柈子用的锯架

那时林场家家户户房前屋后、院子里、巷道边都“码”着一垛又一垛或高或低、或长或短、或新或陈的柈子,它们都是在山里捡成堆装上车运回来的木头被“拉”折、劈块、“摞”起来的。“拉”时把木头放在特制的“锯架”上,一是固定,二是高度适中,便于操作:一下、两下……借着坚持不懈的劲儿把木头“拉”折。有时两三个乃至更多的孩子为了比赛看谁“拉”得快:“预备—齐”,话音刚落,在一根粗细均匀的长木头上,数“道”小锯同时哧啦哧啦地比起来,胜利者往往一鼓作气地把柈子“掏”折,落后者则要气喘吁吁地歇上一歇。“拉”较粗木头时,木头借助自身的重量牢牢地卡在锯架上,不用“把”,约摸“拉”到一半或者“夹锯”的时候,转个个儿,对准底下的“锯口”“拉”折。“拉”较细的木头时必须用手摁住,或者抬起腿用一只脚踏住,或者让人直接坐在上面加以固定,否则“拉”的时候木头在锯架上调皮捣蛋似的直“骨碌”。在我六、七岁时,姥爷从千里之外的老家山东胶南县来到我家小住。有一天“拉”柈子,爷孙俩把胳膊粗细的长木头抬到锯架上,姥爷用手摁着,我两只手攥着小锯的木把开始“拉”。可能是老人年事已高,怎么也摁不住,一“拉”一“骨碌”,急得我像只小鸟似的喳喳直喊:“姥爷摁着、姥爷摁着……”姥爷看见我“拉”柈子的样儿乐个不停。多年以后,我回老家念初中时在姥爷姥娘家住,有一回我趴在炕沿上写作业,姥爷盘腿坐在炕上像想起什么似的忽然对我说:“你忘啦,你小时候割(ga一声)木头对我说(学东北腔)姥爷摁着、姥爷摁着!”说完,没等我回答,老人顾自入情入境、像个小孩似的哈哈大笑起来,花白的眉毛胡子也跟着一抖一动的。那时的我一想起往事,恍然如昨。

用小锯“拉”柈子,费时费力,“拉”一下,“哧啦”地吐一下“锯沫沫儿”,声音像“咿呀儿语”,轻微得可以忽略。锯房子里的大人们用圆锯“破”大木头时发出的声音有时像疾风呼啸,有时像怒浪咆哮,有时像“裂帛”怪叫,有时像利刃划鞘,总是让人不寒而栗、心惊肉跳,即使它空转的时候也是锋芒毕现、嗡嗡作响,所以我总是远远地看着,一步也不敢靠前。只有油锯“拉”木头时发出的声音雄浑浓郁、跌宕起伏、抑扬顿挫、别致悠扬,似有一种难舍难分的乡情在里面,让人回味,令人回想。

林业工人伐木时用的“油锯”

小时候住在“山上”林场,一到寒冬腊月、临近年关,几乎家家都像置办年货一样要准备充足的柈子,无时无刻不烘托出新年到来之前的忙碌气氛,而“拉”柈子成为其中重要内容。木头太多,手锯太慢,此刻,极不多见的油锯派上了用场。那时,即便是过年林场也不播放流行音乐和时髦歌曲。寒冬腊月的天,野坡上的狂风呼呼地刮冒了烟儿,扬起漫天雾蒙蒙的雪粉。家家户户的烟囱开始白天晚上都冒着袅袅的炊烟了,空气中时不时飘来蒸馒头蒸花卷蒸糖三角蒸豆包的麦香、烀五花三层烀大骨头烀肘子的肉香、炸麻花炸大果子(油条)炸丸子的油香……似乎一枚枚精巧淘气的“香分子”都在有意无意地挑逗着鼻腔里的嗅细胞,怂恿着“中枢”,提携着味蕾,鼓动着肠胃,撺掇着眼前映现出昨年往昔的新春画面……这期间,“eng_eng_eng_eng(一二三四声地变换着高与低、急与缓、糙与腻、吼与吟的节奏)……”不知又在哪个角落里传来油锯与柈子“金木良缘”的交好声,木屑飞飞、雪花飘飘、“歌”声阵阵、北风萧萧、群山环抱、炊烟袅袅、灯笼高挂、佳节俏俏……直到三十多年后的今天,每每耳畔传来油锯的欢唱声,我就一直以为:是不是翘首企盼与家人团聚的新年就要来到了?

后来,由于过度采伐,森林面积锐减,生态环境遭到严重破坏,祖国北方的这颗“祖母绿”岌岌可危。国家及时采取全面禁伐措施,以“青山常在、永续利用”为主旨实施天然林保护工程,所有与采伐相关的机械、工具全部停歇下来。加上林区实行棚户区改造,很多住在“木刻楞”、砖瓦房的居民都搬进了楼里,用上了煤气电器,不必烧柴取暖做饭了。在遥远的古代,诗词中仍留下不少有关“柴”的靓影,如“柴门闻犬吠”、“柴门鸟雀声”、“柴桑春晚思依依”、“小扣柴扉久不开”等,似乎有了它就有了温度、接了地气儿、生出人间的烟火气息来。到如今,“柴”(我不知道古今的“柴”字是否是同一个意思)已远离现代化的社会生活,“锯”也成为众多年轻人心目中又一个陌生的字眼儿。

当年,缘草而生、缘木而兴的“锯”的家族因“木”的匮乏、“柴”的消失而“中道衰落”、“黯然失色”、静静地沉睡于旧梦中了,然在老一辈林区人的记忆中,它们仍不失为一代艰苦创业的实践者、一段社会生活的见证者、一方地域文化的传承者和一曲青春之歌的演奏者,不失为一代又一代伊春林区人民魂牵梦绕、淡浓相宜的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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